序
甘肅版《熱什哈爾》刊布記
張承志
(一)
那是在一九八九年的齋月,我住在寧夏青銅峽旁的鴻樂府清真寺裡,白天封著齋四處訪問,晚上在寺裡和阿訇滿拉閒談。考古和歷史出身的我,心裡糾纏著對未發現史料的情結。一天晚上,當又聽到我反覆說歷史的重要、尤其民間內部可能存在著重要的歷史紀錄時——馬兆麟阿訇突然站起來說:「我有一本經,拿來你們看看!」
這就是哲赫忍耶派在乾隆四十六、九年的殘酷鎮壓之後,於潛伏中以阿拉伯-波斯文寫成的歷史《熱什哈爾》一書的出現始末。
阿訇馬兆麟提供了祖輩祕藏的抄本之後,年輕滿拉(經學生)楊萬寶、馬學凱立即開始了翻譯。幾個月後,譯稿殺青,三聯書店願意出版它,但是要求推薦者作序說明並署名負責。那是一個恩澤美好的時代。三聯版上市不久,臺灣商務印書館的總編輯郝明義先生隔海識珠,於是好事接連,繁體字商務版接踵問世。我的序寫得輕浮,如今汗顏不敢引用,只一句「抄本亦極少」,猜測抄本不會超過三十部。
確實不可思議。奢望什麼三十部,年年盼想,歲歲流逝,連第二個抄本也一直沒有出現!不覺之間,日換星移,三十年光陰彈指而去。
哪裡能想到:就在三十年後的今天,準確地說是在二〇二〇年的疫中五月,我手裡已經拿著第二個版本。它就是此次新譯依據的、甘肅宣化崗印刷的新發現手抄本。據末頁題跋,書抄寫於光緒十三(1887)年。
換句話說擁有的已不是孤本,有了兩本以上便可以查勘對校。
於是新的工作緊張重開。比起一九九三年的寧夏版翻譯出版,此次(2020—2021)完成的是一部古文獻整理的諸項作業:1,原件刊布;2,翻譯(包括逐字旁譯與全譯);3,與寧夏版的對校勘誤;4,語言與歷史要點的簡單註釋。
(二)
在一九九二年一月於日本發表的「隱藏的中國伊斯蘭教祕密資料:熱什哈」(隠された中國イスラム教の祕密資料[ラシュフ]、東洋學報第73卷1—2期)中,我對此書所作解題如下:
「熱什哈是一個基於阿拉伯語動詞Rashaha,即『流汗』、『滲水』的詞,這一書名還見於西亞蘇非主義的著作中,比如:乃格式板丁派有『Rashahat Aynal-Hayat』。」
著者姓馬,經名艾布艾拉曼.阿布杜.尕底爾因曾住甘肅伏羌東關內 ,「關裡」 一名由此而來。只 能據各種資料推測他大約是清代乾嘉之際的人,他是隴南地區民間的大學者,影響至今深入人心。墳塋在張家川附近的蓮花城。
關於書題該再作說明。抄本原件並無標題,「熱什哈爾」是它不精確的音譯。只不過三十年多時光裡這一譯法被民眾接受和熟知,甚至在蓮花城關裡爺墓上的對聯中,關裡爺的後代也在使用這一漢譯。
而甘肅版的封面上,印有書題 كتاب الرشحة الشريفة(al-Rashḥatu al-Sharīfatu),不知乃是原有,抑或後來補加。但這一名稱曾見於本書在清末民初的續作、曼蘇爾.馬學智的《哲赫忍耶道統史》一書的前言中。再參考前述乃格什班丁耶教團的名著Rashaḥāt 'Ayn al-Ḥayāt,其意為「生命泉之滴、生命之泉的露珠」,因此,本書書題意即「珍貴的露珠」。
關裡爺此書前半以阿拉伯文夾雜波斯文、後半則全用波斯文寫成。簡單地歸納其體裁,是以一個個「وروى」(意為:相傳,波斯文部分為 نقل است كه)依次排列,敘述全部內容。
如今我們能懂的多些了:作者關裡爺的方法,與寫作《先知傳》的伊本.伊斯哈格,以及「聖訓」諸作者一樣:首先列出「傳承人」及其資格,然後筆錄他講述的傳說。對「傳述資格」,阿拉伯文獻的古老規矩是細說譜系。而關裡爺則或以目擊者身份(如對第二輩平涼導師穆憲章),或依規矩講清傳承者的脈絡。
一種新文體,連同它的新奇思想在中國出現了,散發出一種罕見的氣息和魅力。
這一著述體裁在一個面孔陌生、出筆蝌蚪的「關裡爺」筆下出現,確實給中國的舊式讀書人以摸不著頭腦之感。但是一旦視野隨著時代獲得了開拓,人們便發現唯有它,才清晰地標識著十九世紀中國回教知識份子對歷史、世界、苦難,以及同時表達的哲學與文學的水準。
(三)
如今對照原文,書中的處處細節給人久久的驚奇。稍舉一例,一個人名「祁阿訇」,居然用「محمد لواء」(穆罕默德.旗幟)以諧音「祁」。而「田五阿訇」則用「دانشمند پنجم حلوائ」(答失蠻甜五)的稱謂來曲折地表達(答失蠻一語是元代對伊斯蘭教職人士的譯名),甚至「李」偏要寫成 ا دبى(禮節),頁頁不勝枚舉。至於全書的後半,則乾脆改換以波斯文寫成。無疑,選用隱語而摒棄簡易的拼音「小兒錦」,只是為了守密。
所以這部書首先是一部受難民眾的抵抗史。但心思全不在歷史進程、滿紙荒唐言的寫法,又實在使讀者悵然。毋寧說它是一部社會史,抑或是農民認識論的闡述?它透露的回教社會的內部結構方式,封建地緣社會的依附關係和百態圖景,它與中亞乃格式班頂耶教團的糾葛關聯——全都藏在密密的蝌蚪文裡,不理睬人們是否能懂。
新譯本的一個特色,是發掘出大量十八世紀黃土高原的門宦與南疆乃格什板丁耶蘇非派之間的傳授濡染消息。一系列人名地名物件術語,「喀什噶爾」、「吐爾遜巴巴」、「饢」、「儀式」、「依禪」 等,都誘人遐想。讀著沉吟,一個輪廓在頁面行間朦朧隱現:那是一個今人不知的大交融時代,也許它還是蘇非主義的全盛期。文中浮現出的這些維吾爾常用詞,一個個白紙黑字,指示著西口內外兩地之間豐富的瓜葛糾纏。
如今讀來,《熱什哈爾》中「窮人宗教」的特點、以及不厭其煩娓娓道來的奇跡故事,不僅醒目甚至給人刺激。但它最大的貢獻,仍是記錄和強調了中國的蘇非主義先驅馬明心拒絕世襲的事蹟。
同時它若似白描,生動勾勒了一幅幅黃土高原的眾生相。它貌似意在宗教,寫出的卻是社會。讀著它,人們漸漸接近了十八、九世紀中國底層的一隅,那是一塊由於過度貧瘠所以才不可思議的土地。
奇跡論有著它的地理性。神祕主義惟有在那一類風土中,才能種籽發芽獲得蔓延。因為在那裡人們被極度的「饑寒」驅逐, 苦苦地尋找依靠與搭救,赤貧中高於一切的指望是神祕主義的「道」。特別在乾隆四十九年的極致鎮壓之後,人們連對造反也已絕望,他們被隔離於社會之外,而體制的宗教又說教著,把這種生存合理化。於是神祕的傳說在襤褸人群間祕密潛行。是的,惟有那些「不可能」的故事才是人心慰藉。它們愈傳愈烈,膾炙人口,被堅信為唯一的拯救。關裡爺揮灑著流暢的下里巴人話語,大刀闊斧地描繪了一幅時代巨畫,也順手嘲弄了與奇跡論孿生的教條主義和裝神弄鬼。他筆下的宗教社會滿是人間煙火,聖職圈子一望形形色色——三十多年後對照原文品味,隱身的作者,他的火候能力,甚至他的竹筆書法,都令潛讀的人震驚不已。
(四)
二〇二〇年時值瘟疫,蟄居中甘肅版新抄本從天而降,宛如一劑抗疫的妙藥。這一次絕不能讓機會流失,我指的是讓這部古籍按照學術規範刊布問世的機會——這一次我們將排除萬難,讓這部民眾祕藏了二百年的著作,以嶄新的面貌送達讀者手中。
一九九三年三聯版《熱什哈爾》譯者之一馬學凱先對兩個手抄本作了審閱。一邊協助的我列出了約一百處要點,和馬學凱一起對這些要點逐一核查。每個單詞都使用微信、語音、截圖、手書照相、阿文打字——仔細檢對過。可憐的我並無長策,辦法是同步諮詢背景不同的阿語達人,對馬學凱的結論二度把關。最後,全書的關鍵語句和段落旁都貼上了楷書的阿文和對應的漢譯,以待更深入的討論與駁難。
這一階段結束後,令我們振奮的是:除了極少的箇所須加修正之外,一九九三年譯文經受住了考驗,因此三聯版與臺灣商務版是可靠的。
值得一提的錯譯是:三聯版第38、41等頁把「喀什噶爾」譯作了「哈土哈爾地」或「西口外」。此事責任主要在擔任助手的我,當時的我缺乏敏感,胸中沒有對蘇非傳播的整體感覺。
第二步由民間學者馬學華接手,他正式承擔了校勘、新譯、註釋的重任。參照明初官譯《元朝祕史》的方法,新譯本的格式是:抄錄原文並字字「旁譯」,一節結束再疏通「總譯」,文末再加註釋與校勘記。自夏入冬,馬學華的譯文一頁頁積累。這位石嘴山下的農民內秀嚴謹,農忙季節白天在玉米地裡勞累,夜晚挑燈伏案,把阿拉伯文、波斯文、中文用娟秀工整的字跡寫入譯稿。另一位不願署名的朋友也不憚勞碌,全力幫助譯者起草註釋、提示思路並費力排版。
新年肇始,舉意抵達結尾,一百六十八頁難辨的手抄本均被解讀。如今楷書清楚,逐字可查,湮沒年深的文獻,將以全新的面貌貢獻給社會。
二百年前那位奮筆獨書的草莽學者,二百年來傳抄密藏的無名義士,他們虔誠的渴念就要得到後世的回報。同時一種民間的學術愈來愈顯示出它的光亮,我們悲願中追求的「文明內部的發言」,也即將邁出它的一大步。
與此書相關的歷史背景資料,臺灣商務版附錄的楊懷中先生所著「馬明心.田五小傳」勾勒清晰。我寫過的一些,為備考附上目錄。
這是一部偉大的歷史文獻。中國回民自唐至清一千四百餘年裡,宗教編譯雖有很多,但歷史著作僅此一部。此次的甘肅版手抄本原件與馬學華譯註本一旦印出,毋庸置疑,必定將引起國內外學界的注目。對它的接續研究和熱烈討論已經可以預知。或許,它還將遠遠超出文獻學的範疇,推動人們對各種問題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