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緣

序

未有不一者也
路雅《隨緣詩畫集》中的題畫詩    

　　路雅《隨緣詩畫集》分兩部分：二十五首四行詩配以水禾田畫作，二十一首五行詩配以姜丕中篆印。是即本詩集具有兩大特色：小詩之形式，與其他藝術品並列之「對話狀況」。本文專論詩與畫的部分。

　　這幾年詩歌的文本解讀陷入一個極其混亂無序的狀態，真正符合詩歌藝術審美的作品，就如滔滔洪水中的幾株呼喊的手，難以施以援助。真正的詩歌在惡劣的生存狀態下，常因免於溺水而對其存在態勢作出多方的探索。因為城市人時間的匆忙，詩歌便有愈寫愈短的情況。晚近台灣詩壇有人舉起「截句」旗幟，登高一呼，便引來八方響應。主張截句的詩人溯源文學長河，穿鑿附會，尋求傳統上的認同。其實說穿了，便是文學向現實低頭的託辭。因為截句由一至四行而成，正符合時間匆促而八面玲瓏的現代人。另一方面，長久以來不同藝術品類的混搭一直存在。古人便有「書畫同源」「禮樂一家」的說法。宋代文人畫以山水為大宗。畫，書法，篆印，詩歌常同時出現在一張掛幅之內。各具其美而又互補相依。這是傳統文學藝術的生存態勢。

　　詩集裡與畫相配的二十五首詩，有三個特色。其一，詩題均是兩字。其二，都是6-4-4-6的二十字四行結構。這是詩人自創而自我遵從的「格式」。其三，每首詩的尾行均為下一首詩的首行，令二十五首詩出現連環互扣的情況。這讓我想起漢俳中的4-6-4與5-7-5的兩種形式來。漢俳源於日俳，而日俳除了形式上的限制外，還有其他藝術上的審美要求，如「季語」「切」等。我們反對純粹形式上的漢俳，原因在此，因為詩歌決不能落入形式與格律之中，要能在相應的格律中孕育其生命。俳句特別重視生命哲理「吟詠當下」的美學，即其「詩魂」所在。而並不徒流於形式的規限與仿效。路雅的這25首詩，確有其於形式上強烈追求的旨意，而也必得有其「魂」在，不然將是一票遊戲券。

　　詩魂即詩之內蘊。內蘊可以是真相，可以是哲思，可以是神韻，也可以是意境。那是存在於文字背後的，能讓文字有呼吸。用法國評論家凱盧瓦Roger Caillois的說法，是「以新的角度來回應主觀性與客觀性之間的關係，表明外部環境umwelt與內心世界innenwelt的同質性。」（見《文學的危機》，刊《文字即垃圾》，白輕編，四川：重慶大學出版社，2016.8）。在這二十五首詩裡，其外部環境即「畫圖」。這是二十五首「題畫詩」。

　　蘇東坡的《虔州八境圖序》（見《東坡小品》，陳邇冬選注，當代中國出版社，2018.4）是一篇很厲害的小品。他談到了寫作上至高的法則來。並涉及詩與畫兩個藝術品類之相通處，較之一般說法「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更為深入剴切。虔州八境圖為太守孔元瀚所作。東坡受命題詩於其上。詩畫相映，東坡說：

　　苟之夫境之為八也，則凡寒暑朝夕，雨暘晦冥之異，坐作行立，哀樂喜怒之接于吾目而感于吾心者，有不可勝數者矣，豈特八乎！如知乎八之出乎一也，則乎四海之外，詼詭譎怪，禹貢之所書，鄒衍之所談，相如之所賦，雖至千萬，未有不一者也。

　　這裡談到了藝術創作上的局限，是世相紛紜無窮，不能盡寫。虔州（今江西贛州）一隅之地，但又豈止於八境。藝術家如果只寫世相，則無異疲於奔命。其法是我們要尋到那個「一」來。此即真相，也即是紛紜世相背後的發現，這是心，是作品的魂之所寄。水禾田的畫以西洋技法寫山水人物，其形其色其幽明幻化出無限的組合，詩人路雅以文字作連環相扣，其意即在「存乎一心」也。只要有了真相，世相萬物莫不周而復始。二十五首題畫詩第一首是《晚禱》，最末是《消失》，且看：

　　一壁日影滑斜（首行）
　　孤雁南飛
　　天涯靜寂
　　林內滿鋪星光
　　雨中橋上人渺
　　舊事如煙
　　落花無痕
　　一壁日影滑斜（末行）

　　當中的二十三首或涉涼秋山雨，寒燈夜月，過雁鳴禽，或抒長夜淒清，午間寂寥，閑情逸興。但都無關宏旨。因為所有這些，無不是與畫圖有相當的「同質性」。詩人把這所有的世相圈困於這一百行詩之中，較之畫圖所表達的更為深入，直戳於事物之核心。山水畫之最高境界為神韻，為意境。而其所呈現不過世間千分之一秒。而詩歌不是，文字所抵達的地方是其他藝術品類所不能至的。這是為何在炫目惑心的聲色犬馬的當代藝術中，詩歌仍能存在的理由。因為優秀的作品都有魂，非徒事物之形象，非徒事故之情節，而為一恆久之真相，並為詩人所獨有。這就是「一」。無獨有偶，法國文論家巴迪歐在《文學在思考甚麼》（劉冰菁譯）說過類似的話，「文學所思考的，既是在語言中被刻上了大寫的‵一′的印記的實在，同時也是實在被這樣標記的決定性條件。寫作的思考過程，是在大寫的‵一′的有限印記下，語言的自主力量和實在的內在發生的事件之間的共生。」（按：這裡的‵一′，應是譯者把英文大寫的I看為1而轉譯或誤譯）文學是思想的一種形式。這段譯文的意思是，文學作品包括詩歌當中的思想，是作者所運用的語言本身與其所表達的思想。換句話說，詩人思想裡的世界才是最重要，其為詩人所創造或發現。世相為眾人共有之資產，惟有真相為詩人所獨有。這25首題畫詩所揭示的真相是，存活多有不如意，卻又處處生機。生命雖則連環相扣，日滑落又浮升，季節嬗變，卻不能作全部的擁有。歸之於一，則悲喜均為度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