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平凡見真情
林鷺
台灣文學界一位多年來經常出現在本土藝文圈場合,不以作家或詩人自居,低調得不能再低調,卻廣受尊敬的人,搜尋引擎為她所下的定位是:「記錄文學家的內心經驗是文學史書寫與建構的重要基礎。作者莊紫蓉的文學家訪問稿已達到建構文學史與文學評論的功能,留給喜好者許多空間去理解與探索。」其實,這樣的評價是來自耗時9年,總計3冊,27篇訪問稿,在2007年5月出版的《面對作家:台灣文學家訪談錄》。這項耗力費時的工作,為向來被擺在台灣邊陲地帶的本土作家,留下非常珍貴的生活寫作記錄。對於這樣的一個人,我雖早有耳聞,可惜並無機會真正與她認識。
2017年我正為主辦歷時兩年的「笠友會」尋求專題演講以外的轉型,亟思透過共同閱讀與提問的方式,構築詩與詩人背景的連結,並留下紙本記錄。然而,面對兩個月一次,會後處理逐字稿的構思,確實令我發愁;好在前輩詩人李魁賢指點我去找常來參加「笠友會」的莊紫蓉老師幫忙。他推薦的理由,正是來自她面對作家訪談錄的文字處理功力。
想不到莊老師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就慨然允諾這項無償的艱難工作。她擔心我心理上有人情壓力,反過來不時感謝我讓她有事做,碰到一兩次與她的要事撞期,無法抽身前來現場錄音,就把花錢自備的錄音機委託代勞,再收回親自處理。我因此漸次體會,一個不以創作為標誌的文學愛好者,為何能夠在文藝界備受尊敬的背後原因。
這幾年由於詩人李魁賢領軍在國內外從事詩歌交流,積極發掘新詩人,理所當然把矛頭也指向莊紫蓉,鼓勵她創作。內向的她,一再謙稱自己只能愛好,不能事筆;然而,實際上她老早已從默默的旁觀記錄者,寫起自己的詩,最後終於抵擋不住,被她口中華髮生輝的「李老師」,以「新秀出招」的方式,推到台面上,眾人對她成熟的詩作感到驚訝,卻又不覺得太意外。
莊紫蓉為這本處女詩集取名《秋的低語》。無論從她的生命時序,或個性的特質上看,都再恰當不過。內容分成「親情」、「友情」、「漫遊」和「靜思」四輯,總計111首。題材採擷女性生活的日常。我以此序文,說出個人的感想。
第一輯「親情」:如果以縱橫的線軸來區分,那麼莊紫蓉以〈阿母ê祈禱〉做為起始詩,顯然就別具用心。因為借位虔誠基督徒的母親為第一人稱的禱辭,揭示的,其實是她心中,那條隱微無形的臍帶,〈圓緣〉過渡自己甜蜜成為人母,倏忽又在海外迎接孫女的初生之喜,所牽繫的一脈親情。以致相隔五十年,「小小查某囝仔上主日學」學會的「耶穌疼我我知明,因為記載在聖經。」的聖歌,連結出詩人始終放在內心深處的感懷與欣慰,讓〈思念〉「住在天上的母親/伸出溫暖的手 輕輕拭去/查某囝仔臉上的淚痕」的詩句,讀來格外情真動人!再說,世人親子的相遇,如果能用以下這首詩來看待,就會相互珍惜:
〈不是偶然〉
17年前
遠赴史特拉斯堡
迎來的小天使
和阿嬤一起吹蠟燭
17和71
兩顆心相遇
不是偶然
這簡單直線式的親情詩,在〈母親忌日〉、〈天天都是母親節〉、〈阿公〉、〈夜櫻〉…等詩作,都記錄下親子或祖孫間互動的溫馨與幸福。除此,我們從親情的橫軸上看,也讀到可親可貴的手足情義。例如:〈小屋―獻給二哥〉的文句, 圖畫般寫活了一幅鮮活的童年家居往事;〈致遠行的三哥〉裡:「和二哥對飲/品嘗Napa的醇酒/童年往事是酸酸甜甜的配菜/面對二哥愉快的眼神/您露出泛淚的微笑」的心領神會;來不及告別的〈三哥遠行〉與〈形影永遠在阮心內〉和〈台灣欒樹〉裡,對叔嬸的思懷情份,都見平凡人家的真性情。其中,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有以下這首〈皮包〉: 「幾十年風霜/黑亮的外衣褪成灰白/帥氣的帶子 斷了/一雙滿是皺紋的手/一針一針縫補/潔白的布沾一點黑色的油/ 細細擦拭多年辛酸/灰白的外表 終於/回復本色//揹上這只皮包/裝進悠遊卡健保卡身分證/以及 沒說出口的/ 愛」。人們面對當今日漸式微,缺乏惜物惜情的人性,想必不免一番嘆息。
莊紫蓉寫自己的縱橫親情,也感受別人的親子困境,一向喜好藝文活動的她,也從各種藝術活動的參與,去成就來自內心感觸的文字。以下這首來自舞蹈表演的詩,就是一個例子。
〈母與子〉
微風吹動
母親臉上的笑紋
樹梢一盞燈照亮
兒子憂傷的眼神
喚不回的記憶
一個母親
第二輯「友情」:國中老師退休的莊紫蓉,經過這幾年的相處,我知道她樂於與人互動,老伴雖然已經早走一步好幾年,她仍不忘關心探訪夫家與己家的年老族親。她同時也是一個熱心,受朋友歡迎的人。這輯13首詩,記錄的是她與朋友之間的相聚與送別、歡樂與哀思。我還從以下這首:
〈米豆〉
從四季部落來到唭哩岸
新主人讓我玩電腦
書櫃有書
還有小主人陪我玩
我常常坐在窗台
想念我的泰雅主人
我是貓
讀出她性格裡不失赤子之心的陽光。其實,關於友情的詩寫,莊紫蓉在以下兩輯也有不同形式的出現,我猜想之所以被歸類在不同的地方,想必有她內心的考量。
第三輯「漫遊」:作品為數最多。讀者從這37首生活的記錄詩裡,可以一窺詩人生活比較完整的樣貌。她的足跡可近可遠。有時〈寒風中〉在居家附近的公園寫下:「北投公園/古橋 老樹 圖書館/在寒風細雨中//遠望大屯山頭/點點白雪/語言被凍住了」的詩句;有時遊走中南部景點,參觀〈台灣文學館〉,順便品味「肉燥飯、虱目魚、滷白菜/台灣人的晚餐」讓身心獲得別具風味的餵養;她興之所致,也遠赴離島,靜賞「豔陽下/天人菊和仙人掌綻開/嬌美的容顏/山羊在岩石上看海/海浪輕輕拍打著/一波又一波」的幽情。她的個性可以獨自「一雙運動鞋,一個背包,走向青田街。/沿著大安森林公園,行經金華國中,路過一間教堂。」- 〈青田七六〉漫步,也可安適於「一盆花,一宇宙。/一個人的旅行」的觀人賞物。她與友人相約「在大稻埕和老友一起/ 追憶逝水」-〈大稻埕巡禮〉共享相聚的溫度。最讓人好奇的是,東海大學畢業的莊紫蓉,離開母校五十多年來,似乎還經常回去,並且寫了好幾首感懷的美詩,以下這首:
〈教堂〉
教堂矗立在綠草地上
天上白雲靜止不動
小小鐘樓孤獨地站在水泥橋頭
仰望教堂頂上的十字架
默不作聲
短短五十年
來不及改變什麼
夕陽拉長鐘樓的身影
兩旁成排的綠蔭
上課鐘聲響起
抱起書本急急奔上文理大道
一個東海人的記憶
讓人聯想這麼一位感性念舊的人,喜歡讀詩、聽音樂、賞花草,也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我們從以下這首:
〈花語〉
陽光下
美麗的容顏展露甜美的笑靨
一隻蜜蜂飛過來 用力傾聽
花 說了什麼?
她什麼也沒說
可以感受她生命總是充滿著和煦的深度。
第四輯「靜思」:這輯36首詩中的重要人物詩寫,可說十分獨特。我們讀到莊紫蓉以一個訪談者的客觀角色,去表達她心中所感受的受訪者身影,間接形成這本詩集的特殊意義。她以「靜思」來歸類這樣的經歷,我認為也是一種不張揚的涵養。例如,讓我驚奇的是,她家掛有一張王昶雄夫人林玉珠女士贈予的玫瑰畫作。她為這幅畫寫下這樣的一首詩:
〈紫色玫瑰―記王昶雄夫人膠彩畫家林玉珠〉
二樓窗外風鈴輕響
在豪邁的語聲中
似有若無
畫家陳敬輝鍾愛的高足
收起彩筆 伴著夫婿
輕聲吟唱
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
再拾畫筆已近黃昏
淡水的山 故鄉的水
從畫裡走出來 喚醒
青春的記憶
自君別後
淡水河依舊
奔流
捷運來來去去
不見君的身影
淡水河的漣漪
忽隱忽現
畫一幅紫色玫瑰吐出最後一句
溫柔的愛語
這詩簡單勾勒出一位女性的特殊背景,也淡淡寫出兩人溫馨深厚的友誼。除此,她寫〈月光―專訪小說家葉石濤〉的「似水年華,難以追憶/受繆斯魅惑,走上天譴之途/自己和自己格鬥」「月光曲最後一個音符,停了/『我得趕緊回家,她一個人在家會害怕。』/輕輕一句話,在耳邊/繚繞再繚繞/走遠的身影,留下一塊麵包香醇的/餘味」,聽談〈冰山下―專訪小說家鄭清文〉「〈三腳馬〉島國顛顛簸跛的歷史/〈水上組曲〉淡水河的憤怒與溫柔/與〈鹿角神木〉的小鹿一起呼喚母親/福爾摩莎的悲歡與希望」。她從靜看〈淡水落日―紀念張炎憲老師(1947.3.10-2014.10.3)〉的夕日,如「一滴淚,隨著最後一抹餘光/墜入大海」表達對於這位台灣偉大的史家,死別後不捨的感懷,以及〈我累了―紀念Dr. Helmut Martin馬漢茂教授〉的追思……等等,都讓這本由李魁賢前輩催生的詩集,別具意義。
綜觀莊紫蓉詩的語言,質樸感性,柔和不喧嘩;作品情感內外合一,內斂而真摯。她深自實踐「花,展現各種美姿/不為誰/只是/自己開心」-〈花展〉的生活智慧。仔細品味起來,可說是「平凡又特別,淡泊且雋永」。姑且讓我以她聆聽「淡水福爾摩莎國際詩歌節」的詩歌朗誦後,所寫的一首:
〈真誠的聲音〉
聽詩人朗誦詩歌
用各種語言吟誦
不同的聲調,相異的內容
一句一句潛入心海
激起漣漪一波波
久久不息
只因詩人的聲音
真誠
來定義她的詩人特質,並祝福她從此繼續與詩為伴!
寫於2019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