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版序
國際機場這個場域總是牽動我心的理由
作為本書終於在台灣展開旅程的祝福
「最終,妳的故鄉,究竟是日本或是台灣?」
從以前開始,我便習慣了這類對「故鄉」的提問。那一天也是,我被問到相同性質的「妳的故鄉是哪裡?」這個問題。就在那個時候,我腦中靈光一閃。
「機場,對我而言或許就是那樣的地方吧。」
提問者對於這個回答似乎有點不知所措。恐怕他想問的,是我覺得日本和台灣何者才是故鄉吧。不過當脫口說出「機場」這個答案後,心中突然興起了無法遏抑的衝動,好似我終於找到答案一般。「往來生活於日本和台灣兩國的妳,故鄉在何方?」被問及這個問題時,自己心中反覆思考,想要找出最接近正確的解答,而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終於追尋到了這個答案。
「或許,對我而言可稱為故鄉的地方,就是機場。」
如何定義故鄉,大概因人而異。然而就我個人而言,那既非台灣也非日本,真要說的話,肯定是兩者的中間地帶──機場。自從如此回答以後,我似乎一直這麼覺得。
我,在反覆「回國」到台灣和「再入國」(再入境)到日本中長大成人。幼年時期於父母的照顧下,我和比我小五歲的妹妹有時心中抱著再過不久便可和祖父母、親戚們見面的歡愉預感,有時又抱著剛和堂、表兄弟姊妹們團圓後的歡欣餘韻,在機場度過生命中的時光。對我而言,所謂的「機場」,除了代表連結台灣(台北)和日本(東京)的空間,也代表想著台灣而與家人幸福共度的時間。
可是過了二十歲以後,我陷入雖然身為台灣人卻無法說好中文,與只能使用日語卻不是日本人的兩難困境裡,立足於兒時讓我如此歡欣的機場,卻每每陷入了極其複雜的心境。首先,在台灣的機場時,我以身為國民的身分「回國」,卻無法流暢地使用母語──中文,對於這樣的自我感到莫名地羞恥,不知為何,我會對真正的台灣人浮現出一股內疚的心情。反之,在日本的機場時,除了日語幾乎不會使用其他語言、無限接近日本人的自己,卻不被視為「日本人」,必須使用說來仍舊被當作是「外國人」的「再入國者」身分「入境」長年居住的日本,對於這樣的情況,我又抱持著一種疏離感。重點在於,無論是對日本或是對台灣,我都在不同的理由下,無法直言是自己的「祖國」。
就在這種互相拉扯的迷惘感受中,到了快三十歲的某一天,當我居住台北數日後返回羽田機場時,看到機場牆壁上裝飾著「Welcome to JAPAN」、「欢迎光临」、「歡迎光臨」、「잘 오셨습니다」等各種文字,來迎接蒞臨東京的訪日旅客,當下我發現了自己最熟悉的一種文字。
おかえりなさい(您回來啦)
其中英語、中文、韓語都具有「歡迎」的意思,只有日語帶著「終於回家了呀」的含意。如此尋思之際,內心便有一股安穩的感受蔓延開來。暫時沉浸於這種新鮮的情感之後,我察覺到自己那與其說回到日本,不如說回到了日語般的心情。在體悟到這種感情的瞬間,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希望的象徵。我更確信自己終究是在此般感情的引領下,安居在日語當中。
以「機場時光」為名的這本書中所收錄的十篇短篇小說,都是在撰寫前一部作品《中間的孩子們》時構思的。我想要嘗試以既是出發地、又是目的地的機場為舞台,通過描繪不同年齡、性別以及國籍的各種人們,在這個日本和台灣中間的場域表現我心目中的「日本」和「台灣」。並且我從最初便決定,最後一篇故事的主述者,將和我一樣,是在不斷反覆「回國」到台灣和「再入國」到日本中長大的角色。
本書中收錄的作品,僅有〈邁向聲音的彼方〉一篇為非虛構作品,撰寫時期也早在二○一二年,與其他十篇作品有著數年的時差。重新閱讀這篇連自己也差不多遺忘了的紀行散文時,察覺和自己剛寫迄、圍繞著機場的十篇短篇小說有著驚人的共鳴,故將此文也收錄在本書之中。
我一直記得讀過這本書的友人所說的一句話:
「這本書,好像是温又柔寫給台灣的情書呢。」
確實如此,這本書書寫了我是如何看待台灣的。「台灣,比(你)我所想的更加廣大、更加複雜,也正因為如此,才成就了這個豐饒的場域呀。」
「對身為日本人的我而言,妳筆下的日本讀來新鮮有趣,相信對台灣讀者來說,既是台灣人又是日本人的妳所描寫的台灣,也會讓他們感受到特別的魅力。」這位友人自信滿滿地斷言,讓我的內心充滿了欣喜。
由我的盟友黃耀進所翻譯的《機場時光》,終於「抵達」了台灣。在這個當下,我也懷抱緊張的心情,祈禱著友人的這番感想不會僅僅在她和我之間終結,期待這樣的夢想能散播、投遞到更多讀者的心中。
二○一九年六月吉日
於摻雜著台灣風情的初夏之風中,氣氛爽朗的東京
温又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