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正極與負極
我一直對電充滿敬意。曾經有兩次,我差點因為電而小命不保。
第一次的情形很嚴重。我當時七歲,跟我的朋友麥克在他家地下室裡鬼混。我們從櫃子裡拿出他父親的工具,一直在快樂地鑽洞、敲打、鋸東西,消磨下午的時光。我拿起一把我從來沒用過的釘槍,像個荒野大西部的槍手般開始發射。每次發射釘槍的時候,槍身都會出現一次強勁的反彈,因此,當你扣下板機時,你會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一樣。
我看看四周,發現天花板上有些隔絕材料有點剝落——這種事情只要用釘槍釘十幾針就能搞定。我拖來一把金屬椅子放在下面,爬上椅子,然後像自由女神一樣將一隻手高舉過頭,開始朝天花板發射釘槍。要在椅子上保持平衡同時瞄準目標是很困難的事,有一枚釘針嵌進一條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深棕色繩子。我心裡想著,我要用手把那枚釘針拔出來。
結果,那條深棕色的繩子是帶有120伏特電流的電線,也就是美國家庭使用的標準電流。當我碰到釘在電線上的那枚金屬釘針時,我的身體變成電力迴路的一部分。電流流進我的手,沿著手臂穿過我的胸膛,往下進入我的雙腳,通過我腳下的金屬椅進入地底——全部以近乎光速的速度進行。
電流在體內奔馳的感覺很難用言語形容。班哲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曾經遭到嚴重電擊(不過不是在放風箏的時候),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描述他的感覺:「我感受到一種筆墨難以形容的感覺,」富蘭克林如此寫道。「一股通體的震撼感從頭到腳貫穿我的全身,似乎穿透全身內外。」
一股似乎「穿透全身內外」的震撼感:沒錯。對我來說,那種電擊的感覺好像不僅沿著我的皮膚流動,而且鑽入我的體內深處。電流感覺好像熱金屬流入我的血管,一股強烈的奔騰感急速穿透我的骨頭直入骨髓。電流經由我的手進入我的身體,但我感覺不到電流來自任何特定的方位。電流來自四面八方。我就是電流的一部分。
穿過我的軀體的電流遭遇到阻力,後者進而轉化為熱能。當大家談到罪犯在電椅上被「燒焦」時,這是對事實相當正確的描述。我正緩慢但持續不斷地被活活烹煮。
我不太確定,自己的手緊抓著那枚通了電的釘針有多久。或許只有幾秒鐘的時間;或許更久。在遭到電擊的剎那,時間似乎呈現出不同的性質。突發的電流讓我手部的肌肉收縮,導致我更牢牢抓緊那枚釘針;十八世紀晚期,義大利物理學家魯吉.伽伐尼(Luigi Galvani)用一隻充滿靜電的解剖刀碰觸一隻死青蛙外露的神經,發現青蛙的腿動了一下,因而發現這種現象。
當人碰到通電的電線時,電流往往會導致其手部肌肉不自主地收縮,電力工人都知道這種「僵在迴路上」動彈不得的不幸狀況。僵在迴路上的受害者往往得用強力的方式從電線上移開,因為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肌肉。
我很幸運。我只是手指頭捲曲成拳頭狀緊抓著那枚通電的熱釘針,手臂肌肉的劇烈收縮導致我的手彈了開來。我立刻摔落到地上——臉色蒼白、氣喘吁吁且頭昏眼花,但除此之外並未受傷。我剛剛感受到交流電(alternative current,AC)的威力,這是出現在每個家庭的牆面插座中的電流型態。在交流電的電力迴路當中,電流會來回變換方向,先以一種方向流動,然後再往另一個方向流動,每秒鐘在電線內來回流動數十次。
在適當的條件下,來自牆面插座的交流電所產生的120伏特電壓,足以讓一個人喪命。美國每年都有超過四百人因電擊意外身亡,電擊也是美國職場的第五大死因。然而,交流電對現代生活而言絕對不可或缺。我們的世界根本不能沒有交流電。每一個燈泡、電視機、桌上型電腦、交通號誌、烤麵包機、收銀機、電冰箱與自動櫃員機都是以交流電提供電力。資訊年代完全建立在電力的基礎上;如果沒有電力,位元無法移動,資訊無法流通。即使是位元本身都是微小的電荷;電腦處理資訊的方式是,開啟與關閉少量的電流。
我第二次見識電力黑暗面的遭遇沒有那麼嚴重,但依然留下了印記。在一個寒冷的日子裡,人在大學校園裡的我正設法接電啟動汽車,剛剛將接電啟動電纜接到另一部車的電池上。當我要將電纜的另一端接上我那沒有電的電池時,我絆了一跤,一不小心讓兩個金屬夾鉗碰在一起。我再度形成一個電力迴路,而且再次身陷其中。電纜冒出一個鮮豔的黃藍色火花,還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啪」聲。我立刻放開電纜,發現自己手上有一個大小跟25美分硬幣一樣的黑色燒焦印記,這是遺留自電力戰爭的疤痕。
這一次,我是吃了直流電(direct current,DC)的苦頭,這是電池所提供的電流型態。直流電只朝一個方向流動,從正極流向負極,但除此之外,直流電跟交流電是同樣的東西:都是一股流動的帶電粒子。汽車電池大約可以產生12伏特的電壓,只有交流電牆面插座所產生的電壓的十分之一,但這一點並沒有讓我的手感覺好受一點。在適當的情況下,直流電跟交流電一樣可以置人於死地。
然而,直流電對現代生活同樣不可或缺。行駛在道路上的每一部汽車都要用直流電加以驅動,所有行動電話、筆記型電腦、照相機、可攜式音樂裝置也是如此。讓人們在暴風雨中遭雷擊身亡的相同電力也可以拯救性命。心臟電擊器將一股受控制的直流電傳送到心臟病發作的病患身上,迫使心臟肌肉收縮並恢復到正常的心跳規律。
生命與死亡,負極與正極。電力具有許多雙重特性,因此,努力替世界提供電力的挑戰最後會演變成雙生兄弟——交流電與直流電——兩雄相爭的局面,如此的結果可謂理所當然。早在VHS對抗Betamax、視窗(Windows)對抗麥金塔(Macintosh)、或是藍光(Blu-ray)DVD對抗HD DVD之前,第一場、也是手段最卑劣的產品規格戰出現在交流電與直流電的兄弟之爭。應該以交流電或直流電做為全球電力傳輸的標準形式?這場出現於十九世紀晚期的戰爭改變了數十億人的生活,塑造了現代的科技紀元,並替後來的所有規格戰搭設了舞台。數位時代的奇才將交流電/直流電戰爭的教訓謹記在心:只要能掌控一項發明的技術標準,你就能掌控市場。
交流電/直流電的對決——後來成為大家口中的「電流戰爭」——最初只是一場有關技術標準的單純衝突,一場傳送相同產品——電力——的不同競爭方式之間的對抗。但是,這場小衝突很快演變成一樁更重大且更黑暗的事件。
人性最卑劣的一面在這場電流戰爭中展露無遺,無聲地展現極度傲慢、虛榮與殘忍的黑暗面。這場電流戰爭依循最容易的發展途徑,很快便流於訴諸人類最原始的情緒:恐懼。因此,交/直流電之戰可以做為資訊時代的一則警示故事,只是,資訊時代卻替技術標準製造出更難解決的爭議。在一場產品規格戰當中,訴求的重點永遠是恐懼,不管是害怕喪命的恐懼,像是發生在交/直流電戰爭的情形,或是對電腦時代的顯而易見的恐懼,也就是害怕落後他人的恐懼。